精致的日本文化与暧昧的日本人

2020-06-25 1635点热度 0人点赞 0条评论

总序

设计大师黑川雅之曾说过,日本人为了美而活着:“日本人拥有的,是整个身体对美的敏锐感觉,并以此作为生存的基本标准。” 这样的日本,也许是在我们想象之外的。

对于日本,我们感到越是了解,越是不解——曾经我们以为传承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却处处体现着与我们的迥异。日文中的汉字为什么和我们原本的汉字不但读音完全不同,甚至很多含义也早已不同?为什么日本人酷爱生食、冷食?为什么他们钟情于太鼓、铃、三味线这种单调的清音,而不是华丽的和弦或者宏伟的音乐呢?

精致与暧昧

美丽与暧昧

日本现代文学中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流派,叫作 “新感觉派” 。川端康成是新感觉派文学运动的发起人和代表作家之一。这个流派有一个基本的创作思想:认为人类所有的问题,早在古代已经由先哲们都全部提出来了,我们再也提不出新的问题了。我们能够做的仅仅是创造新的感觉形式。所以这个文学运动很注重给精致的感觉造型。

可是大江认为,仅仅用川端康成的方式向西方人传达一个他们所期待的、没有意义的、空灵的、美丽的日本,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日本的历史是沉重的,曾经充满了暴力、血腥,充满了非正义。作为在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大江明确表示没有办法和前辈川端一样,躲开这一段历史。

被撕裂的日本

日本的近代化历史,在日本近代化的过程当中,一直存在着深刻的自我矛盾。一方面日本以模仿西方的方式,实现了自己的近代化。也就是说通过对外扩张、对外殖民和掠夺迅速完成向现代国家的转型。可是与此同时,日本并不是西方国家,它处在亚洲,有自己独特的传统文化。日本的亚洲属性本来应该促使它和亚洲的邻国友好相处,但事实上由于它模仿西方的努力,使得它 “脱了亚,又入不了欧”,变成了亚细亚的 “孤儿” 。

暧昧的进程,把日本逼上了亚洲侵略者的绝境。日本文化虽然面向西欧敞开了怀抱,但是它却一直保留着妨碍西欧理解自己的隐秘部分。与此同时,日本在亚洲,不仅仅在政治上,在社会和文化方面也一直是孤立的。大江认为,必须向西方世界、更重要的是必须向人类,传达日本在近代化过程当中所遭遇到的这种深刻的内在矛盾。

因此他说他所要表达的 “暧昧的日本”,是一个被撕裂的日本。

瞬间的美学观

物之哀与幽玄

提及日本,最具标志性之一的就是樱花季了。我们赏樱的时候,多数是欣赏樱花盛开的瞬间。我们喜欢满树的繁花,但是当樱花散落花瓣的时候,大概中国人的感觉是 “樱花已经开完了” 。但对于日本人来说,樱花花瓣的飘落,也是一道非常重要的景观。日语里专门赋予这个镜头一个特殊的词汇,叫做 “花吹雪(はなふぶき)” 。满天的樱花花瓣像冬天的雪花一样的飘落,这也是一道很重要的景观。

而且樱花开放的时间很短,大概赏花期只有 10 天左右。同时盛开又同时飘落,这使得樱花获得了和其他种类的花卉不同的观赏性格——这是短暂的、绚丽的生命绽放,和优雅的、恬淡的生命逝去。

日本的传统审美观念有一个词,叫 “物之哀”,传达的就是日本人对于生命的瞬间感觉。樱花在某种意义上,象征了日本人的这种瞬间的生命感。所有的生命在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只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个瞬间而已。因此,这种对于瞬间的体味和接受,伴随着淡淡的哀愁,而这种哀愁是美丽的。

另外的一个审美的感觉叫做 “幽玄” 。这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来传达的美感,“幽玄” 是在半明半暗当中,去体会光线推移所带来的细致美感。对于日本人来说,幽玄的最佳表现场所,通常是在有些幽暗的寺庙、传统的家屋、长满青苔的院子角落……一抹阳光淡淡照射在角落里。

毫无疑问,这样的瞬间也是稍现即逝的。于是,我们大概可以在表象的层面走进日本人审美观的一个很重要部分——日本人对于 “瞬间的美感” 有极高的敏感度和体会能力

日本的自然观

日本处于地震带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休眠火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日本人为什么把物之哀、把半明半暗的 “幽玄” 作为审美的基调了——在美丽的环境里,其实充满了各种危机,以变化的形式呈现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里,变化本身就变成了持续下来的基调。所以日本人在每个瞬间都会去力图体验那些新的刺激,同时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留下非常细致的纹理。

他们敏感于生命的短暂,并且由此升华为精致的审美情调。

中日两个社会对自然的态度是相当不同的。对于中国人来说,“自然” 和 “天理” 共同组成了人间社会的道德秩序。因此我们一方面和日本人一样,也会欣赏大自然的优美,把它理解为自己之外的环境因素;但与此同时,自然也进入我们的社会生活,变成人间秩序的一个载体,体现为道德的正确性。

而在日本人对自然的态度里,不包含这样的道德内容。日本的自然只是作为情感投射的外界环境,同时也具有人类所不可抵抗的某种强制性。但是无论是作为欣赏的对象,还是作为不得不忍受的对象,日本人审美意识中的自然,不承担伦理的内容和政治的内容,当然也与社会秩序无关。

精神风土

和辻哲郎认为日本文化属于季风性格,富于变化,不断接受新刺激,而且不断对新的刺激进行反应。所以日本文化很活泼、很敏感,但也很容易疲倦。疲倦之后,它不是依靠休养生息,而是依靠新的刺激来转换情绪。在这样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日本人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在忍耐、顺从中,包含了激烈的战斗性。由于激烈地反抗与忍耐顺从相表里,所以在强烈的激情之后,常常会立刻出现安静的、死心断念的状态。

和辻哲郎有这样一个描述:反抗和战斗越是猛烈,就越是值得赞叹。但是这种状态不可以执着,干净利落的断念,才使得猛烈的反抗和战斗值得赞美。也就是说,反抗突然一下转为忍耐顺从,换言之,当机立断的态度、恬淡忘怀的态度,才被日本人视为美德。日本人不认为忍耐和顺从是美德,他们最欣赏的是突然转换的过程中那种当机立断的态度,和作出决断之后那种恬淡的态度。

在这样的伦理土壤里,产生了日本的审美意识,和歌、俳句、茶道、花道……这些我们比较熟悉的艺术形式,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追求瞬间而不追求永恒。当然这些艺术形式并非都不能跨越日本国界,比如俳句不像和歌那么依赖日语,可以透过传达瞬间的意象而获得世界性;茶道也通过瞬间的充实来体味禅意。这些都是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想象去接近的意境。

这种反抗突然转换为忍从的决断态度,和在转换中表现出来的淡然忘怀的精神状态,正是樱花飘落的时候,日本人感受到的美,它通向了日本式的禅机。

“理” 与 “道”

和对于瞬间性的追求相表里,日本人不喜欢 “穷理” 。日常生活中,如果你是一个经常 “辩理” 的人,那么周围大概不会有太多的朋友——日本人不喜欢在日常生活中讲道理。可以说 “理” 涉及到了永恒,在日本人的日常当中,它不占据重要的位置。

穷理,带有某种生硬的外来属性,跟日本人的日常感觉之间有某种微妙的疏离。从学理上讲,日本儒学虽然在表面上接受了中国儒学的影响,但是它完成了一个转换,把中国儒学中原理性的成分架空,是日本儒学中的核心概念人格化。

具体说,中国的传统思想中的 “天、理、道” 这些概念,虽然作为文字也保留在日本儒学中,但是含义却趋向空洞化。 “道” 这个概念,在日本被赋予了强烈的人格,体现为具体的 “圣人之道”。这和中国儒学当中 “道” 的概念已经相去甚远了,因为它不再是一个抽象的道理。

日本人不喜欢穷理,这和他们对于瞬间感觉的珍惜是有关的。

情感的真实性

江户时代的日本国学,代表了日本精神风土当中这种拒绝穷理的姿态,它对抗中国思想体系的原理性,强调了人心的纯粹性,提供了另一种伦理标准,就是 “诚” 。

但是不喜欢穷理的日本人,并不是不要一个正确的标准,只是他们的标准强调的不是正确性,而是情感的真诚。对日本人来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伦理标准,就是 “诚” 。和中国人要的道理有一个很大的区别,“诚” 里面包含了情感,而且情感必须是真的。

明治时期,日本曾经出现过一个 “自然主义文学” 流派。自然主义文学追求一种没有任何外在干预的、与生俱来的状态,他们的理论主张认为作家写作小说的时候,劝善惩恶不是重要的目标,关键是不要回避生活中的各种形态。不能只写生活中美的、善的、纯粹的东西,还要写各种丑恶,和各种官能感觉。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是为那个时期的日本人强调人们与生俱来的自然状态,都是必须得到尊重的。

当然,自然主义文学很快就受到了挑战,夏目漱石、森鸥外等一系列日本现代文学代表作家都对这样的文学主张提出了批评,他们试图建立具有精神伦理性格的文学流派。但是这种自然主义的审美观并不是简单凭空冒出来的,它背后确实和 “真、实、诚” 的范畴是密切相关的。

不肯穷理,并不一定是个社会缺陷,只不过有可能意味着这个社会对于正义和人道的追求,很难以原理的形态进行。当大江健三郎表述 “暧昧的日本” 时,我想他大概担忧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他说,奥登为小说家下了这样的定义:“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浊中污浊,如果可能,须以羸弱之身,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

日本作品中超强的共情能力,也植根于这种对瞬间的审美理解吧。

日本的人际关系

“读空气” 的日本人

大约在上个世纪 90 年代前后,日本社会开始流行一个说法叫做 “KY”,它是两个单词的缩写:“不会读空气(空気が読めない)。

“空气” 指日本人社交圈中的特定氛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们靠感知去体会它、维护它。每个社交圈子都不一样,自然氛围也不一样。但是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日本人都会努力维护好自己所在小圈子的特定氛围。他们维护的方式一般是相互配合、不唱反调。

核心的问题,就是日本人不喜欢独往独来,而一旦进入了某一些固定的圈子,在一般的情况下不会轻易离开。

“读空气” 的习惯,也直接影响了日语的表达方式。日语的修辞非常含蓄,通常日本人在进行语言表达的时候会尽量磨平棱角,非常注意不会对对方造成伤害。所以对外国人来说,有时难免觉得过于含糊。

“读空气” 背后的权力结构

日本人意识到 “读空气” 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社交习惯,它背后隐藏着的是权力结构的问题。

竹内好在一篇文章里就谈到了 “气体” 的问题,他认为日本的天皇制不是固体,而是像空气一样环绕着日本人的气体。竹内好有这样一段话:把握天皇制的困难之处,在于权力并不以权力的形式呈现。假如权力赤裸裸的以自身的形态呈现,那么可以与它直接对决;但是很难抵抗那种如同空气一样,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所以天皇制不是一个价值体系,而是一个复合型的体系;与其说是体系,勿宁说是使各种价值相互抹杀的一种装置。

如果竹内好能够活到今天,我相信看了《凪的新生活》他会感到欣慰。因为这部电视剧明确的传递出年轻一代日本人继承了老一代思想家的批判精神,他们正在顽强的抵抗那种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天皇制。

日本人的公私观

天皇制

所谓的 “天皇制”,指的是以天皇为顶点的政治体制。当代的日本天皇完全没有政治决策权,这是日本战败之后确立的 “象征天皇制”。不过从历史上看,自从江户幕府成立之后,历代天皇其实就大权旁落了。天皇最重要的功能,是象征政治操作的正当性。

日本国体像一个金字塔,顶点是天皇一人,金字塔的各个层面都以距离天皇的远近来决定自身的权威等级。同时大金字塔内部存在着无数个小金字塔,结构是相同的,都是自上而下的等级关系。日本社会就是这样被组织起来的。天皇制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治理体制,它渗透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是整个社会每个人都参与其中的运作方式。一旦形成了某个范围的金字塔,就会让所有成员服从于支配和被支配的关系,而且很难摆脱。

因为日本人不喜欢辩理,所以通常这些支配关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读空气” 可以说是它的现代版本。

天皇制体现在社会生活中,体现为个体对于强势的依附性。强势对于弱势的诱导和压力,通常是通过小圈子的情感交流体现的。所以竹内好断言,天皇制是一种 “装置”,功能是消解掉各种价值。

公与私的转换

日本社会的伦理结构是个空间范畴。日本人结成了一定的群体后,他们在空间范围内部来界定等级秩序。当然每个人所属的空间毕竟有限,自己空间里的公事,走出空间面对更大范围,就变成私事了。只不过对于日本的传统社会来说,最大的空间范围也不可能离开日本列岛。因此,最高的等级秩序的顶点,就是天皇;天皇之上,不再有更高的权威。

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认为,“徂徕学” 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换,就是区分了道德与政治,因此打破了朱子学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链条,划分出了公和私的界限。这是一种很有影响力的说法。但还有另外一种意见,日本思想史学者们认为武士们并不是为了践行私人道德而复仇的,因为在藩主的领地里,藩就是 “公”,只不过是在幕府那里藩成了 “私” 而已。所以武士们最后的结局,说明公、私领域在空间上的扩展,使得两种空间之间发生了矛盾。在发生矛盾的时候,更高的那一层具有权威。

忠义的价值观,在日本伦理世界里占有重要位置,和我们前面讲到的 “诚” 一样,也具有强烈的情感特征。而且忠义观不是抽象的,不是可以无限扩展的,它有空间界限,这与日本人公私观的空间特性直接相关。可以说一直到 1945 年日本战败为止,对于普通日本人而言,他们能够想象的公共领域的最大边界,就是以天皇为代表的日本国。在这个空间范围内,他们把对天皇的忠诚看成最高的公共情感。这就为 1945 年之后,日本社会重建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

战后日本一两代思想家,都面对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就是如何让日本社会面对世界开放。很多思想家都谈到了这个问题:江户末期,日本在现实中就开国了,因为美国军舰敲开了日本的国门,不得不让外国的人和事物都进入国内;但是在精神领域里,日本人一直到战败,也还没有完成开国的过程。

如何在精神领域里开国?这是战后日本思想的一个严峻的课题,当然也是每一个有良知的日本人所追求的目标。

日本的精神开国

他人与其他人

政治思想史家丸山真男,对于战后不久的日本社会有这样一个很有意思的描述:日本人不认为自己属于人类的一份子,所以他们的疑问是,我的邻居不是某某某吗?他怎么变成人类了呢?——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人类” 是在日本人之外的。

日本人对于 “公” 的想象,或者说对于公共领域的想象,是以天皇为顶点的,这样的一种感觉方式确实妨碍了他们建立世界感觉。战后的思想家针对这样一种感觉方式和认知方式,他们持续不懈的展开了对于天皇制的批判。

与思想家们的批判性工作有所不同,文学家和艺术家试图以情感的方式来完成同样的任务。怎么样在日本社会建立具有人类普遍性的人道情感?大江认为战后日本具有普遍性的人道情感,应该扎根在和平理念之中。

对于日本的进步人士来说,广岛、长崎之痛和亚洲邻国被侵略的人民的伤痛,如何才能真正相通?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很难用人道情感来直接打通。但是广岛和长崎的切肤之痛,却使得日本社会真切感受到了战争的可怕,这也为战后的和平运动提供了真实的基础。

战后和平运动

从 1950 年代开始,日本社会就一直持续推进和平运动,这个运动开放了自我和他人的边界意识,帮助日本人慢慢的摆脱 “部落共同体” 的那种狭隘的自我感觉。

再往后还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社会运动,就是 “九条之会”。在年轻一代的协助和拥戴之下,大江健三郎等 9 位著名的知识分子,组织了一个 “九条之会”,宗旨是维护日本宪法的第九条。我们知道,日本宪法之所以被称为 “和平宪法”,是因为它的第九条明文规定,日本不能拥有军队,不能再一次发动战争。

冲绳的国际主义情怀

说起日本的和平运动,其实有一个更重要的地方是不能不提的,就是冲绳。明治维新之后,冲绳成为日本的一个县,它的苦难也从此开始。

美军基地,破坏了冲绳的自然和社会生态,给冲绳人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所以,赶走美军基地一直是冲绳人的共同愿望。冲绳人的抗争非常不容易,因为他们是两面作战,一方面他们面对傲慢的美国军队,不断进行和平抗争;另一方面,他们又面对和美国站在一起的日本政府,同时要对日本政府提出抗议。

但最让人佩服的是,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斗争当中,冲绳人表现出非常广阔的国际主义情怀。越战时,冲绳是美军输送兵力的大本营,当时冲绳人民包围美军基地,进行和平抗争。他们的口号是,只要我们能牵制住美军一天,越南战场上的越南兄弟,就多一天的喘息时间。

大江健三郎曾经写过一本小书叫做《冲绳札记》,提出的问题是本土的和平运动,如何向冲绳学习?实际上现在本土的日本人和冲绳的有识之士,正在建立越来越密切的连带关系,这样的连带关系有助于他们向世界开放,也有助于保卫日本的和平理念,使得日本永远成为不再战的国家。

SilverLining

也可能是只程序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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